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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这事要从头说起。

    住院期间办完了更名和户籍的手续——事实上璩朝并不在意这样的范制,璩时玙想要留着原来的,或是改成十个字八个字六个字都是随便的事。璩时玙说好的,没问题,什么我接受的。社会福利机制完善到了今天,她受到分毫不缺的教育和培养,但他们毕竟是有距离的工作人员,恪守八小时上班制,璩时玙天然生出一层疏离的屏障,轻而淡的,如同水珠蜿蜒过玻璃后,几乎看不出的痕迹。

    她的身份原先被加密过一次,而后理所应当被认为是弃养成孤的黑户,再重新注册,也许诺大的城市中也与璩朝擦肩几回,彼此浑然不知。母亲的身份还不够深入认同,但璩时玙认识到这是今后要带自己生活的人了,很为顺从地改好了姓氏,意图以此为第一份寻求接纳的礼物。

    从小就有一张精致过了头的面孔,教管员为她起的名字里特意加了有关玉器的印象,现在一首一尾都是珍贵的环佩,叫起来叮叮当当响。

    璩朝舌底念了两遍,感觉不够亲近,有点打结地喊她,呃,小玙…这边来……浅色的瞳孔望起来很软,眨了眨,倒是很直接:好的,妈妈——璩朝一下子没站稳,差点摔在门前。

    璩时玙问,您不喜欢我这么称呼您吗?

    璩朝想了好一会,说:也不是,是我觉得,还没来得及为你尽到该有的责任呢。

    不过从哪个方面来看,璩朝都属于很好打交道的那类人,如同一块宽容的海绵,再怎么拧也能自己还原,蓬蓬松松地原地复活。璩时玙没见过她和人动怒的时候,听说早年还有,但愈发接近中年后,此人已经懒得计较所有事,带刺的鱼都不爱剔。十四岁到十六岁的记忆很零碎,涵括等早餐时搁在她肩膀上的沉沉脑袋,被不动声色偷喝的气泡水,暴雪天拎着湿透了的短靴背她步行回家,只剩一条围巾了,俩人绕出了一个很可笑的8字型,璩时玙趴在背上给她打伞,落在头发上的雪被呼吸的热气融化了。

    璩时玙在搜索界面上打字,一个字一个字地输入:遗传性性吸引,俄狄浦斯,过时的弗洛伊德,以及其他有可能关联到的系统性厌恶机制,几个词条的概念并不复杂,科学性也尚待进一步验证,只有与此相关的伦理小故事更博人眼球一些。但她感觉这实在是很不讲理的缘由,为什么哪个时刻,璩朝带着微笑,走过来,松散随意地跟她说话,视野就会被放大到几处关键帧,使她迫切想尝一尝裸淡唇色的味道,将唇角的翘起彻底按回去。

    即使璩朝会回应她的亲吻——晃神几秒,又不甘吃亏一般地咬回来,郑重其事地碰她的上唇,含糊道怎么了,是要把初吻送给妈妈吗?然后她们做了更多更过分的行为,像回到幼体最初蜷缩时那样,剥开对方虚饰的衣装,汲收过度的养分。璩朝抹了一下脸上甜腻的液珠,抬起头,真诚点评:刚才叫得比以前喊我都好听,多来几遍?

    但这仍然不能解决璩时玙的困惑。首先,璩朝并不是缺乏魅力的,与此相反,向导们在塔中一直是抢手的约会对象,哪怕不借助假公济私、精神抚慰的由头,璩朝也有相当好的面皮,足够引人遐想;其次,客观意义上说来,她并非父母亲出于爱与希望而产生的造物,那些事她了解得模模糊糊,但也不情愿多问,以免增加璩朝不必要的回忆,总之最左边的箭头导向最右边的结果,这是不会错的结论——

    璩时玙心里觉得自己很明白这一点的:我是她受难的一小块界碑。

    她换位思考了许久,如果将她摆在类似的位置,那么怨恨必定会压过所谓的血脉亲缘,比如,不可能还在午后花时间和她讨论这片空间会出现的所有见闻,像每日的固定休息,阳光奢侈地洒下,璩朝讲,她听,偶尔回两句,然后璩朝继续笑眯眯地躺着,从买菜的折扣到未来不远的升学考试,告诉她选喜欢的专业就好,其他不用管——自己念困了还会在她的大腿上找一个姿势,毫无防备地睡着了。璩时玙轻轻地合上读得心不在焉的硬封书,搁在一边,没什么睡意,也不想再端详母亲脸上有哪些隐约透露年纪而更寓美丽的纹路,她会忍不住将对方吻醒的。

    阳台栽的花不多,几盆端端正正地盛开着,晕影摇动,某个瞬间,璩时玙突然福至心灵地想到:她和我待在一起,会不会是因为,她还有没好的创伤应激?

    越想越有道理。璩朝挂着的微笑不少,但不能排除为她的防御机制,此类情感障碍可能风险更大。并且,璩朝真的有定期的心理医生,结合同事提过最先工作时断档过的一段时间……或者她的生活已经趋近安稳,但自己的出现重又推翻了该有的平静,她试着做这样的侧写:倘若掌握了不请自来的创伤源头,确保她处于可控的位置,那么才能证明痛苦和愤怒已不再拥有伤害的力量。

    并没有失落的心情,璩时玙只感到很难过的抱歉。将结果代至过程中反推,一切都有了可循之迹。璩朝毫不讲理的亲近,耻度一次次过分的拉低……

    以及,想要和她结合,是要用那么长的时间来克服什么吗……璩朝不应当在她身上浪费这些时间。

    璩时玙微微抬头,艰难地开口:“不行。”

    据说年龄增长会减少虹膜色素的沉淀,淡色的瞳孔溜溜地转,停留在额前绒绒的碎发,璩朝说:“是不是觉得太突然了?不用怕,不会难受,很快就能结束。”

    “想回家也行的,有我在,家里会很安全。”

    璩时玙幅度很小地摇头,“不是…不是因为这个。”

    璩朝定定地看她,然后笑了:“那是嫌弃我不够格了?”她的膝盖卡进女儿的双腿间,手臂虚虚地拢着腰,声音也近,“我的精神梳理收费很贵的,以后都是白送给你了,还能定制服务,绝对稳赚不赔。”

    “还是说,”她的环抱收紧,皮革衣料摩擦,硬是放大了暧昧的黏腻感,“你有其他想要的向导——还是同学?男孩子女孩子,跟你同届吗,有觉醒吗,要带回来让我见见吗?”

    她咬字慢悠悠地问,又像真的煞有其事的模样,璩时玙还处于昏昏的状态,反应迟缓地接连摇头否认,快把自己摇晕了,才说:“我没有早恋。”

    这好像给了她什么提示,睫毛飞快地眨了眨,璩时玙小声地补充道:“……我也没有到适婚年龄。”

    璩朝说:我们确实不能领结婚登记,妈妈会被抓起来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