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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璩时玙猜测自己是在梦游。

    前因后果记不清楚了,混混沌沌的意识睁开,她就走在一处螺旋楼梯里,往上攀爬着。四周阴沉沉的,但她并不讨厌黑暗带来的某种安全感,也就不那么害怕。

    只是这楼梯也太难走。璩时玙迈着步子,一阶一阶踩过,连个到头的地方都没有。咯吱的轻响,灰尘泥土带起的风息,璩时玙抬眼,又凑近护栏,低了低头。

    这里上不见顶端的光亮,也瞧不到底部的来路。

    她踢了块石子下去,轻飘飘的,什么声也没有,像是通往无边深邃的地狱。

    但她还是很难生出恐惧惊疑的心态——唯一能辨别自己身份的是璩朝给买的睡衣,左胸绣了一只绿眼睛的小熊,很为幼稚。璩朝说怎么啦,你就是年纪还小呢。

    她靠着墙壁,先暂停这西西弗斯式的旅程,给自己捏了捏酸痛的腰腿。有时候做完后,璩朝也会给她按,翻面皮一样颠来倒去,不过力气用得很舒服,最后一次翻完,她就势滚进怀里,脑袋蹭着,睡着了。这时她发现自己的袜子也是贴着茸茸图案的那种,暖而厚实地裹着。

    她直觉这里不对劲了,但不对劲的阴森里,原来她披着一身色彩鲜丽的绒料睡衣,就显得分外格格不入。

    像是梦魇的撕裂,她的面前又变得模糊起来,色块甚不清晰地融混着,围绕着她,一点一点引出她本能的一部分。

    精神域的辟开,神经末梢的锤炼,五感的延伸——璩时玙听到雾气中有人类说话的声音,离她似远若近,隔了一层什么似的。其中一个人的语气颇为恭敬,前后都用着敬称,声调平缓;而另一个人的声线……她应当是熟悉的,但却分辨不出来,如同将原先的嗓音拆解开,细分成无数丝线,再反馈给她,听起来重重叠叠。

    那人说道:你们这里有认真做好维护吗?一层灰就不说了,你看那角落,怎么还有蜘蛛在爬,平时不打扫卫生的?

    另一个人回道:……您再仔细看看?

    那是一个女声,音色明亮,但并不是少女的风格。她想要再揣摩一会,就听到那声音说:你没看见吗,好大一只,深黑色,腹背和腿显蓝条纹——这么丑,究竟谁放进来的?

    璩时玙登时大怒:什么丑,那是她的……她的精神体!

    不对。

    她怎么会有精神体。

    所有雾气被卷着消散了,铺开一张她刻意逃避着的女人面孔。

    璩朝着装正经时很有那回事:宽肩束腰的长款制服,翻领周正,系着严谨的双排扣,长靴厚重,又将她再拔高了一截,至少气势极为逼人。正堵在门口,不讲道理地和医务处负责人掰扯,从应急不足讲到环境清洁,再谈到校风校纪和建筑风格——从校门口走到这,她足足迷路了两次。最后才大手一挥,退下吧,没有指令禁止旁人进入。

    她往屋内后撤了一步,门缝那点空隙立即见机插针地涌进外界的喧嚣,直直传向璩时玙的感官,水流、机车、人的言语……尖锐嗡鸣着,像是给本就膨胀的气球拼命充进高压气体。璩朝伸腿,轻轻带上纯白的金属门,于是无法控制接收的庞杂信息又被挡死在外,她敲了敲墙壁上的某一个按钮,暂停了白噪音的播放——那是一层小小的营垒,微不足道地保护着什么,但是她到场了,璩时玙就不必再依赖纸糊的卫兵。

    璩时玙的思绪没太跟上,仍然在想蜘蛛和精神体和突然出现的妈,怔怔地望着另一个人拍拍衣摆,落座于身前:她穿硬靴走路也是没声的,如同幽灵一样飘了过来。

    静音室足够宽敞,并且是特地为初觉醒的学生准备,拜访者和使用者隔了三米远,中间架围栏,以防不稳定状态下的狂化伤人。

    怎么会伤人呢。璩朝想。她的璩时玙呆呆地缩在里面的坐椅中,宛如第一次洗澡时被淋了个湿透的小猫,耳朵都要耷拉下来了。所有熟悉的事物被以新的视角再感受一遍,她嘲讽过别的哨兵说这是不是挺像吃了吐又吐了吃的反刍,一旦换到自己女儿身上,只觉得是受了非常严重的委屈,需不需要母亲给舔舔毛?

    她缓慢地比对着女儿与落魄小动物们的共同点,脸上没显现出来,端着某种面无表情的冷峻,不知道哪里摸出副银丝眼镜来的,并从公文包里抽取一沓资料,平放在桌面,唤回青少年的注意力,“下午好。不耽误时间了,既然已经摆脱神游,那么就先开始身份确认,需要对你的身份信息进行本人认证。请回答我以下的问题。”

    这是人类咽喉肌肉与声带的摩擦。感官流淌而过,为璩时玙带来新的见闻:衣物上的淡香,斜而直的眉尾,嘴唇启张时的唇纹……璩朝敲了敲桌面,说:别多想。她的精神力随着这几个字而涌出,精准地击中要害。这里不会有特质的颈圈和手枷,她可以毫无顾忌地释放,挨个将收放不顺的五感压制回新生哨兵的体内,使这里唯一活跃的只能是她平静的声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