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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10

    平岚书院在城郊,陆云停要去书院读书就住在城外的庄子里。

    书院下午是酉时散学,陆管家亲自来接的陆云停和江于青,架着马车送去城郊的庄园。二人同坐一辆马车,陆云停到底是大病将愈,在书院里待了一日,已是精神不济,靠着车厢小憩。江于青看了眼陆云停,他闭着眼睛,眼睫毛长,在苍白的脸上投下阴影,少了几分睁眼时的冷淡和疏离。

    江于青还未见过比陆云停生得更好看的人。

    他恍了恍神,倏然想起陆云停对他的厌恶,又低下头不再看陆云停。

    二人在庄园里也是共睡一室,如在陆府一般,江于青睡在小榻上。兴许是今日第一天去书院读书,江于青想着书院内种种,指尖好像还残留着捧书执笔的触感,罕见的,他有些兴奋得睡不着。

    江于青翻来覆去的,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,陆云停不耐烦道:“不想睡就出去。”

    江于青僵了僵,不敢再动了。

    过了一会儿,江于青大着胆子叫了声“少爷”。

    陆云停没搭理他。

    江于青又问:“少爷,您睡了吗?”

    他自言自语道:“今天张夫子教我写我的名字了。”

    江于青话里透着受宠若惊,还有几分兴奋喜悦感,陆云停想不明白这有什么可高兴的,看着床帐,嘲道:“三岁孩童都会写自己的名字。”

    江于青小心地挪了挪身子,趴在小榻上,说:“张夫子写的比我们村的老童生写得好看。”

    陆云停说:“废话,张夫子是举人。”

    江于青说:“举人是什么?”

    陆云停:“……”

    “少爷,张夫子今日还教我念书了。”屋子里剩了两盏烛火,衬得江于青一双眼睛黑溜溜,亮晶晶的,如明玉拂去尘埃,“我都记住了。”

    陆云停听他念念叨叨都是书院里那点事,不耐烦,刚想让他闭嘴,话到嘴边,下意识地偏头看了江于青一眼,就见江于青趴在榻上,抱着软枕,巴巴地望着他。

    陆云停一怔,口中道:“出息,蒙童班里学的那点东西也值得你高兴成这样。”

    江于青嘟囔道:“你不明白。”

    他说:“我们村里识字的都没有几个,就是我大哥,我爹娘都只送他去了老童生那儿学过两年,我要是能识字,就能有大出息,能做许多事了。”

    陆云停眉毛一挑,反问道:“你想做什么?”

    江于青呆了呆,这话将他问住了。他说的这些话都是平日里听来的闲话,读书识字就是了不得,可要说出个子丑寅卯,说他想做什么,能做什么,江于青却不知道了。

    江于青此前从未想过。

    在到陆家时,他每日想的是要干什么活,今日能不能多吃一口饭,再多的,就没有余力再想了。

    过了许久,江于青说:“少爷,我要是识字了,是不是能去给人写信挣钱?”

    他绞尽脑汁,道:“还能去酒楼里给人算账,做账房先生……”

    陆云停见他费劲吧啦地就想出这么一个东西,嗤笑一声,道:“你想做账房先生用不着在书院里,我现在就能去让你跟着学算账。”

    “真的吗?”江于青一双眼睛望着陆云停,他想了想,又摇头,“老爷让我在书院里好好读书。”

    江于青说:“少爷,你和老爷,夫人都是好人,你一定可以长命百岁的。”

    陆云停:“……”

    江于青保证道:“少爷放心,我一定不会和别人说您和我有婚书,更不会让人知道,我是您的少夫人。”

    陆云停无言,冷冰冰道:“你本来就不是我的少夫人。”

    江于青:“您说得对!”

    11

    城郊的庄子叫南苑别庄,陆云停和江于青住在别庄里,早上自也是一道去的。

    书院的学子辰时一刻就要到书院,书院里规矩也多,学子不能疾行,许多学子都是早早就到的。江于青一贯起得早,在江家时天不亮就要起来干活,如今陆家下人多,什么活都用不着他干,他醒了无所事事,索性又抱着启蒙的书册在院子里念了半个时辰的书,再回去时,就见陆云停还睡着。

    小六苦着脸守在门边。

    陆云停脾气不好,早上被叫醒时气性尤其大,小六是他的贴身近侍,都有些发憷。

    江于青到底和陆云停住了几日,自也知道陆云停贪睡,他看了眼日头,也有些发愁,陆云停再不起,他们今日就得迟到了。

    在入学第一日,张夫子就曾将书院里的规矩都给江于青说了一遍。

    眼见着不能再拖,江于青还是硬着头皮进了屋子里。陆云停睡得正熟,眼睛闭着,墨黑柔软的长发散着,看着漂亮得不像话。江于青恍了恍神,低声叫了句,“少爷。”

    陆云停没醒。

    江于青犹豫了一下,轻轻伸手碰了碰陆云停的手腕,声音加大了几分,“少爷,该起了。”

    陆云停眉心皱了皱,无意识地抓住江于青细瘦的手腕,一拽,江于青就跌坐在床边,陆云停顺势抱着他的手,眼睛依旧闭得紧紧的。江于青呆了呆,想起陆云停不让他坐他的床,腾地抽出手,站起了身,他这一下动作大,一下子就将陆云停弄醒了。

    陆云停一睁开眼,就看见江于青忐忑不安地站在他床边,脸色更难看了,困倦又烦躁,阴恻恻道:“江于青!”

    江于青抿抿嘴唇,小声道:“少爷,该起床了,再不起要迟到了。”

    “要去书院呢。”

    陆云停只直勾勾地盯着江于青,那眼神凶得很,满脸都透着股子不耐烦,江于青退缩了一下,黑溜溜的眼睛看着陆云停,到底是没有退让。

    陆云停:“出去!”

    江于青:“少爷,再不起床就要迟到了,到书院挨罚的。”

    陆云停阴沉沉的,江于青耐着性子低声哄他,“厨房熬了您爱喝的鱼片粥,可香了,您再不起就凉了。”

    晨起时的陆云停分外难相与,江于青好话说尽,才见这位少爷慢吞吞地从床上起身,小六感激地看了江于青一眼,忙上前伺候他梳洗。

    江于青松了一口气,心想,陆少爷长得好看是好看,就是脾气太大了,还耍性子呢,比他家小弟还难哄。

    陆云停起得早,用早饭时也没什么胃口,江于青没事人一般,吸溜吸溜地吃得开心,惹得陆云停瞧了他一眼,嘲道:“饿死鬼投胎吗?”

    江于青眨了眨眼睛,朝陆云停笑了一下,陆云停脸更黑了。

    陆云停没睡醒就被叫醒,一张脸阴着,江于青心大,吃饱喝足,心情愉快得很,丝毫不受陆云停脸色的影响,在马车上时还将张夫子所授又背了一遍。

    陆云停更不痛快了。

    马车不能进平岚书院,二人下了马车,陆云停“江于青”三个字刚出口,就见江于青匆匆说了句“少爷我先走了”,说完,抱着书箱撒腿就朝平岚书院的山门奔去。

    陆云停:“……”

    “他跑什么?”陆云停脸色不好看。

    小六轻咳了一声,说:“少爷,还有一炷香……”

    陆云停神情微变。

    于是乎陆大少爷回到平岚书院的第二天就迟到了。

    他是大病初愈,夫子并未罚他,陆云停心中仍有几分不快。

    他早上吃得少,巳时刚过,陆云停就饿了。没想到,小六给他送药时,端出了几碟糕点。

    小六说:“少爷,江少爷说您今天吃的少,特意让我给您备着的。”

    陆云停看着那几碟糕点,想起江于青,抿了抿嘴唇,又瞥了小六一眼,说:“你替他说好话?”

    小六挠挠头,嘿嘿一笑,说:“没有,您用点吧,正好压压苦味儿。”

    陆云停轻哼了一声,没有再说话。

    12

    江于青十分珍惜能够在书院里读书的日子,这是他以前不敢想,也想不到的事情,而这都是陆家给他的,相较之下,陆云停只是说几句不中听的话,耍耍性子,就显得不足言说了。

    进了书院,江于青转眼就将陆云停忘了个干干净净。他是蒙童班里年纪最大的孩子,此前又从未识字读书,张夫子见江于青好学,对他也多了几分关注。

    张夫子突然发现江于青看着呆愣,可兴许是性子纯粹,他的专注力和记忆远胜于常人。

    江于青堪称过目不忘。

    张夫子教他读书,若是文章不长,读上两遍,江于青便能背个七七八八。平岚书院蒙童班的孩子大都年纪小,家世也好,这样的孩子淘气,顽劣,乍逢着个乖巧安静,又颇有灵气的学生,张夫子慢慢也忘了江于青的年纪,时常将他提在身边着意指点他。

    这样的厚待自是让江于青受宠若惊,可也给他招了些麻烦。

    蒙童班的孩子任性,性子骄纵,当中有个叫周黎昇的孩子,约莫十岁左右,圆墩墩的,江于青来之前,他是蒙童班中年纪最大的,个头最大的,俨然小霸王。

    周黎昇是江洲城中周家嫡子,他头上还有庶出的兄弟,周夫人年过而立才得了这么个儿子,很是宠爱,养得颇有些无法无天。周黎昇个子高,就坐在江于青身旁,他原以为江于青和他一般,是个不爱读书的,以后他来了,挨夫子骂的就是他了,心中还很是高兴。

    没想到,只过了几日,江于青就入了张夫子的眼,斥责周黎昇时,还说他连江于青都不如。周黎昇气鼓鼓的,转头见江于青身姿板正的,握着笔在练大字。

    他可瞧见了,江于青来时连笔都不会握。周黎昇忍不住,伸脚就朝江于青撑着的木桌子蹬了一脚。

    江于青一时没留意,当即就在宣纸上拖出了一道长长的墨迹,他呆了呆,皱着眉看向周黎昇。周黎昇扬了扬下巴,脸也圆,肉乎乎的,有几分挑衅的意思。

    可下一瞬,就见江于青挪开了眼睛,不理他了。

    周黎昇:“……”

    周黎昇一连几日都寻江于青的不痛快,他是蒙童班的小霸王,江于青生得瘦小,面团子似的,没什么脾气,看着还不如周黎昇高大,旁的孩子跟着有样学样。

    直到有一日,周黎昇将江于青的书撕坏了。

    江于青气坏了,他原本不想和这些小孩儿计较,书院里规矩重,他也怕给陆家惹来麻烦。可看着那本撕烂了一大半的书,江于青脑子一热,转头盯着周黎昇。

    周黎昇咧了咧嘴,旋即他眼前一花,整个人连人带椅子一道儿都被按翻了,他结结实实地摔了个屁股墩,还没来得及反应,江于青就骑在他身上,抓着他的衣襟恶狠狠地叫他的名字,活像被惹急眼的小兽。

    周黎昇呆住了,周遭原本等着看戏的孩子也瞪大了眼睛。

    周黎昇此时也反应过来,嗷了一嗓子,就要将江于青掀翻下去,可江于青看着瘦小,劲儿却大,那都是打小干粗活儿练出来的,周黎昇细皮嫩肉的,脸上挨了好几下,场面乱成了一团。

    当元宝急赤白脸地找上陆云停,道是江于青和别人动手,被监院带走了时,饶是他,也禁不住愣了下。

    江于青?

    和人动手?

    小兔子似的江于青和人动手了?

    一旁的赵子逸也吃了一惊,说:“你们陆家这位表少爷和谁动手了?”

    元宝小声说:“周家的周黎昇周小少爷。”

    赵子逸恍然,“那个小胖球——”他登时乐了,瞧陆云停,说,“一准儿是周家那小胖球欺负你们那位表少爷了,这可怎么办?”

    陆云停脸上没什么表情,说:“什么怎么办?”

    “他都这么大本事了,还寻我作甚。”

    他这么一说,元宝顿时急了,“少爷,江少爷可是——”

    话没说完,陆云停一眼看了过去,元宝下意识地闭上了嘴。

    半晌,陆云停说:“瞧个热闹去。”

    于青13

    看到监院的那一刻,江于青发热的脑子猛的冷静了下来,他开始慌了起来,直到被监院带走,脸色都是白的。

    村中的孩子野,就是江于青都是和人打过架的,在村里,若是一味退让,就会被更多的人欺负。江于青小时候没少吃亏,他们家孩子多,他爹娘忙于农活,根本无暇理会他,有时还会骂他弄脏弄坏了衣裳。江于青上头的两个哥哥也从来不会为他出头,直到有一次被摁在泥滩里,江于青被逼急了,才狠狠地打了回去,尽管事后被他打了的人家带着孩子找上门,他娘拿着扫帚抽了他一顿,可村中的孩子却再也不敢随意欺负他。

    可这不是江家村。

    这里是书院,江于青惊惧不安地想,书院会将他赶出去吗……陆老爷和陆夫人会不会生气,他们还会让他继续念书吗?

    尽管才几日,可江于青实在很喜欢念书,在他寡淡贫瘠的人生里,鲜少想要什么,因为他想要也得不到,可读书——是他人生第一件想要的。

    他想要留在书院里念书。

    江于青懊恼不已,等陆老爷陆夫人知道后,他们也会觉得他并不是一个乖巧听话的孩子,他们不会再喜欢他……

    越想越是害怕,江于青浑身都凉了。

    监院姓赵,赵监院生得方脸粗眉,不苟言笑,书院中的学子最是怕他。江于青和周黎昇公然在学堂中大打出手,简直有辱斯文,他恼怒不已,此时正逢着中午散学,陆周两家都有人来给他们送午膳。

    周黎昇的母亲周夫人正想来看看儿子,没成想,就撞上自己儿子被人打了,那还了得?周夫人当即就带着管家去了监院所在的明正堂。

    周夫人性子强势泼辣,一见周黎昇肉圆的脸颊青红交错的外伤,眉毛就拧了起来,目光刀子似的往江于青身上剜。

    江于青瘦小,皮肤黑,眼神彷徨惊惧,一身未褪的畏缩气儿,一看就是乡野出身——周夫人冷笑一声,说:“赵监院,贵书院是越发了不得了,竟什么人都留在书院里!”

    赵监院也没想到周夫人竟然来了,他眉心皱了皱,周夫人搂着周黎昇,一口一个我儿,怎么伤成这样,这简直就是想杀人啊!

    赵监院沉声道:“周夫人,你且先冷静冷静,”他看向周黎昇,说,“周黎昇,你和江于青为何打架?”

    周黎昇还未开口,周夫人先不平起来,“赵监院这么问得未免有失公允,瞧瞧我儿子这一身伤,分明是这个小野种动手欺负我儿子!”

    她瞪着江于青,冷笑道:“看这一身穷酸相,你是哪家的?”

    赵监院道:“肃静!”

    “江于青,你为何和周黎昇动手?”

    江于青抿了抿嘴唇,小声道:“他将我的书撕了。”

    周夫人闻言声音都高了几分,道:“不就是一本书,你就将我儿打成这样?!”

    “你是哪家的孩子,小小年纪,如此恶毒,不过就是一本书,就将同窗打成了这般模样,要是以后,那还得了?”

    她满身珠光宝气,咄咄逼人的架势,让江于青心都紧了紧,脸色惨白,不知如何开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