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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1

    陆家人上门这一日正是芒种,午后下过一场骤雨,地上泥泞,雨后蒸腾而起的暑热让人心头发燥。

    江于青埋着头,吭哧吭哧地提着一桶水,赤着脚一脚深一脚浅地踩入湿黏的泥里,突然,他听见了清脆的铃铛声,一摇一摇的,有人问道:“小哥,这里是江家村吗?”

    江于青愣了一下,抬起头,就见一辆宽敞漂亮的马车在面前停了下来,他吓了一跳,下意识地退开两步,手中提着的木桶也晃了晃,荡出了一抔水。

    问话的是车辕上的车夫,身旁还坐着一个圆脸留须,约莫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,他见江于青傻愣愣的,又问了一句:“这里是江家村吗?”

    江于青这才回过神,点头道:“是。”

    中年男人客客气气地道了一声谢,马车就从江于青面前驶过,碾起的泥飞溅在江于青挽起的裤腿上,他看着那辆马车,又低下头,提了提木桶往家中走去。

    等他到了家,没想到竟在家门口又看见了那辆马车。

    江于青的爹娘正诚惶诚恐地跟人说话,躬着腰,一旁是一对夫妇,穿得华贵,听见脚步声就望了过来,问道:“就是这个孩子?”

    “回老爷夫人,就是他,这是我们家三娃子。”江于青的娘刘氏快走了几步,将木桶往旁边一放,拉着江于青往那对夫妇面前推,笑里带着小心翼翼和讨好。

    江于青呆了呆,那对夫妇的目光都落在江于青身上——依照术士算得生辰八字,这孩子已经十四了,可瞧着却和十岁的孩子差不多,黑黑瘦瘦,一双眼睛生得倒是漂亮,望着人时干干净净的。二人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江于青,那妇人朝江于青招了招手,脸上露出一个和善的微笑,道:“我听你爹说,你叫江于青?”

    江于青鲜少听见这个大名,他爹娘,家中的兄弟,村里的人都叫他三娃子。

    江于青抿抿嘴唇,不说话,他娘急了,推了他一把,“夫人问你话呢,你这孩子,平时机灵,怎么现在不说话了……”她急了,又对那妇人赔笑道,“夫人见怪,三儿可能是被吓着了。”

    那妇人皱了皱眉,又看着江于青,轻声说,“你别害怕。”

    江于青这才怯怯地“嗯”了声。

    她犹豫了一下,还是伸手摸了摸江于青的脑袋,对刘氏道:“这个孩子,我们就带走了。”

    刘氏松了口气,看看江于青,又看看中年男人手里的包裹,里头是五十两白银。五十两,足够他们家过上好日子了。

    刘氏对江于青说:“三儿啊,打今儿起,你就跟这位夫人回家,去过好日子。”

    她说:“你别怨爹娘,跟陆老爷陆夫人走了,比在家里挨饥挨饿好多了。”

    刘氏哄着江于青,江于青不傻,到这份上哪儿能不明白,他爹娘这是将他卖了。这在村里也不是稀罕事,年景不好,去岁大旱又逢蝗虫,村中收成不好,好些人家都过不下去,村中已经少了好几个比他还小的女娃娃。

    江于青性子闷,不爱说话,只闷头做事,虽不得他爹娘喜欢,可没想到会被他爹娘卖给别人。

    少年眼里露出了一丝惶然恐惧。

    江于青的震惊,惶惶不安并未阻止他的爹娘签下那纸卖身契,他就这么上了陆家的马车,连行李也没有收拾。

    陆夫人说,家中都有。

    她对江于青称得上和善,连那陆老爷都对他说,“别怕,我们带你回家,是想让你……”

    他顿了顿,笑道,“以后你就是陆家的少爷了,陆家不会亏待你的。”

    江于青似懂非懂,他回头看了眼那间小小的屋舍,他爹娘已经抱着陆夫人给的五十两急哄哄地进屋子里去了。

    雨又下了起来。

    江于青不知道江家村和陆家有多远,在他泛善可陈的十四年里,他还没有出过江家村。

    马车宽敞,熏了香,精致得让江于青窘迫,连坐都只敢挨着一点屁股,两只手紧紧地绞着。

    陆夫人见状,便和江于青搭话,问他,几岁啦,平日里喜欢玩什么,喜欢什么颜色的衣服……说着说着,她突然道:“家里还有一个哥哥,长你两岁,叫云停,云停这孩子,打小就身体不好,前些日子落了水,大夫说他活不成了……”话到此处,陆夫人眼睛红了,江于青望着她,她摸了摸江于青的脑袋,轻声说,“不过,你能救他。”

    江于青愣了下,不明白为什么大夫救不回来的人,他能救,小声说:“我不会救人……”

    陆夫人道:“你能救他,”她这话说得坚决,孤注一掷一般,话说出口,似乎又怕吓着江于青,说,“于青,你能救云停,只有你能救他了,只要你和云停成亲。”

    江于青是被陆家买回来给陆云停冲喜的。

    除了那一纸卖身契,江于青爹娘还给江于青签了婚书,将江于青嫁给陆云停的婚书。

    自陆夫人说出要江于青和陆云停成亲,他就懵了,不知是该想男人和男人怎么成亲,还是想怎么成亲就能救人呢?

    到了陆家,陆家的下人带着江于青去梳洗,换了干净的衣裳,才带去陆云停的院子。

    江于青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赶集时见过的杂耍摊子上的小木人偶,被人提着,从江家村,牵到马车上,拎到陆家,又莫名其妙地送到了一间满是药味儿的屋子。

    这是江于青第一次见陆云停。

    陆家的大少爷躺在床上,双眼紧闭,面色苍白,和睡着了一般。

    江于青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俊俏的人,和他一比,村中少年见过的最绚烂的春花都变得暗淡苍白,他不识字,一时间竟想象不出该如何赞美这种漂亮,只是后知后觉地想,陆夫人说,陆云停要死了。

    这么漂亮,还这么年轻的人,怎么能就这么死了呢?

    2

    陆云停病了多日,屋子里弥漫着一股子药的清苦,江于青是黄昏时进的陆府,用过饭,就留在了屋中。

    晡食是下人送来的,细细舂过的白米饭,就着一桌精致菜式,看得江于青发愣,拘谨地坐在一旁,连筷子也不会动了。管家陆忠在一旁,笑道:“少夫人,您瞧瞧喜欢吃什么,明儿我让厨房给您准备。”

    江于青别别扭扭地听着“少夫人”二字,咬了咬嘴唇,所幸陆老爷和陆夫人不在,陆忠又是有眼色的,见江于青拘束,便也带着小厮退了下去。

    江家家贫,江于青从来没有吃过这样精美的饭菜。

    他小心翼翼地夹了片鱼肉,鱼是鳜鱼,鲜嫩味美,和他在河里抓的小鱼全然不同。江于青一整日没吃过什么东西,饿得要命,抱起碗筷就扒了起来。

    很快一碗饭就见了底,江于青往嘴里塞着吃食,不知怎的,突然莫大的悲哀席卷而来,夹杂被抛弃的茫然,新到陆府的惶恐,对未来的惧怕都成了汹涌的潮水,江于青眼睛湿了,眼泪一颗颗啪嗒啪嗒地掉了下来。

    过了许久,管家陆忠才进来,带了侍女奉上香茗供江于青漱口,他看见了江于青显然哭过的红通通的眼睛,微微一笑道:“少夫人,夫人说等您用好了饭,还得请您今晚上照顾少爷。”

    照顾陆云停?

    江于青又想起那个漂亮似画中仙的少年,想说他不会照顾人,可又不知如何开口,唇舌间还残留着饭菜的香味,便轻轻“嗯”了声。

    照顾陆云停的不止一个江于青,这间院子叫揽芳阁,奴仆不少,候着的大夫都有数人。

    江于青是农户出身,年纪又小,可到底是陆老爷和夫人亲自领过来的,给陆云停冲喜的少夫人。如今陆云停命悬一线,江于青是陆家最后的希望,没人敢触霉头去冲撞江于青。

    院中上下对江于青客客气气的,没人敢和他说话,也没人敢指使他,江于青初来乍到,更不知自己要做什么。他被陆忠带来后,就干巴巴地杵在一旁,绞着自己的手指,浑身上下都透着不自在。

    夜深了,陆夫人和陆老爷离开去休息,屋中只剩了引月,留春两个大丫鬟和江于青。

    陆云停是大夫都断了生死的人,江洲城的大夫都请遍了,无不是摇头叹息。

    他身子差,又落了水,一直昏迷不醒,府中上下虽不敢明言,可私下都道,大少爷要不行了。两个丫鬟守了陆云停多日,夜深犯倦,支着桌子将睡未睡,江于青不敢看别人,盯着自己脚上新换的靴子看了片刻,他没有穿过这样的靴子,只觉得脚趾都不知如何伸。屋子里静得吓人,过了许久,他抬头看向床上躺着的陆云停。

    陆云停眼睫毛浓密纤长,嘴唇没有血色,徒添了几分楚楚的羸弱相。

    江于青小心翼翼地挪近了两步,看着陆云停,大夫都说他要死了,娶了他,他就能活了吗?

    要是陆云停活不了,死了,江于青想,他爹娘已经把他卖给了陆家,陆老爷和陆夫人会放过他吗?

    他满脑子胡思乱想,一会儿担忧,一会儿害怕,站久了,慢吞吞地跪坐在床边的脚踏上,伸手替陆云停牵了牵被角,活下来吧。

    江于青想,陆老爷和陆夫人这样疼爱陆云停,要是陆云停死了,他们该有多伤心?

    ——陆云停也还这样年轻,这样好看。

    江于青就这么守着陆云停,屋中明烛长燃,不知过了多久,陆云停眼睫毛颤了颤,竟睁开了眼睛。

    他恍惚地望着床帐,又偏过头,一眼就看到了睁大着眼睛望向他的江于青。

    少年瘦削单薄,脸无二两肉,下巴尖,衬得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很大,愣愣地望着他,呆呆傻傻地说:“醒了……你醒了?”

    陆云停张了张嘴,可嗓子生疼,半句话都说不出。

    江于青猛地蹿了起来,声音提高了几分,“醒了!”

    他不知如何称呼陆云停,只好跟着旁人的称呼,结结巴巴地说:“大少爷醒了!”

    江于青这动静大,将引月和留春也惊醒了,床上的陆云停却觉得聒噪,想,他院子里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一个咋咋呼呼又其貌不扬的下人?

    3

    陆府上下谁都没有想到陆云停当真醒了,还是在江于青进陆府的当晚,一时间揽芳阁中的下人看他的眼神都变了。

    陆老爷和陆夫人闻讯匆匆赶来,二人来得急,顾不得体面,陆夫人一见陆云停醒了眼睛就泛红,握着陆云停的手连连道:“我儿终于醒了,可将娘吓坏了……”

    说着又忍不住落泪。

    陆云停皱着眉,轻声说:“娘,我怎么了?”

    提起伤心事,陆夫人自是悲从中来,哽咽难言,大夫也急急地赶来了,候在一旁想上前替陆云停诊脉。陆老爷见状哄了几句,将陆夫人扶开了。

    几个大夫一道凑上去,围住了床。这样的场面于自小羸弱多病的陆云停而言并不陌生,他疲倦地闭了闭眼,睁开眼时,却见他母亲拉着那个黑瘦奴仆的手,很是感激慈祥,称他,好孩子,好孩子。

    陆云停:“?”

    江于青满脸无措,又小心地看陆云停,没防备,和他目光对了个正着,对少年眼中毫不掩饰的冷淡诧异看了个正着,低下头,怯怯地缩回了陆夫人拉在掌中的手。

    过了许久,房中才安静了下来,大夫叮嘱道,陆云停刚醒,累不得,不要扰了他休息。

    陆夫人和陆老爷自无二话,依依不舍地看着陆云停。经此一遭,陆夫人已经将那术士的话奉为圭臬,直将江于青视为救陆云停的灵丹妙药,温声细语地让江于青今夜受受累,好好照顾陆云停。

    陆云停开了口,“娘,他是谁?”

    他才刚醒,陆夫人怕刺激了陆云停,不好说这是他们为他定的妻,含糊地让陆云停先休息,有话明日再说。

    不多时,屋中只剩下了陆云停和江于青,陆云停自溺水后便昏昏沉沉了好几日,身体虚弱,屋中一静,便困乏欲睡,闭眼前鬼使神差地又看了眼江于青,就见他杵在床边,半边身子都藏在烛影里,怯生生的,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望着他。

    江于青很快又低下了头,畏畏缩缩的,脊背紧绷,透着股子紧张和戒备。

    陆云停昏睡了过去。

    陆云停这一睡直到翌日中午将醒,很快,他就知道了江于青的身份。

    “……”陆云停靠着床头,沉默不言。

    陆夫人也有些忐忑,低声道:“云停,爹娘也是没法子了,大夫都说……”她叹了口气,“正好那术士上门,拿着你的生辰八字算了一卦,道这一劫是命中大劫,若迈不过去——”

    陆云停漠然道:“你们就将他带了回来?”

    他扬下巴,看了眼站在一旁的江于青,眼神冷淡嫌恶。

    陆夫人说:“术士算得于青的生辰八字与你最是匹配,能为你消灾,助你渡过此劫。”

    “你看,我们下午将于青接入府,晚上你就醒了,”陆夫人露出笑,哄他,“于青是你命中的贵人,以后,他就是你的妻子。”

    陆云停冷笑一声,淡淡道:“什么术士——”

    “不过是江湖骗子,”陆云停说,他挑剔地打量江于青,天大亮了,陆云停将江于青看得分明——说是十四岁了,可瞧着个头矮,又瘦,着了身锦绣衣裳也掩不住那身畏缩胆怯的劲儿,连看他一眼都不敢,眼神闪躲惊惶。陆云停眉头皱得更紧了,说:“我不会和他成亲。”

    陆夫人急了,说:“那怎么成,云停,你别任性,术士可说了,你只有娶了于青才能……”

    “娘,你怎么知道他们不是蛇鼠一窝?”陆云停也烦了,一动气,就忍不住咳嗽起来,他咳得凶,苍白的脸颊泛起了红,将陆夫人、陆老爷和江于青都吓了一跳。

    陆老爷沉声道:“好了,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之命,你和于青的婚书也已经签了,由不得你胡闹。”

    他说:“你看看你娘,因着你,多少天不曾睡过一个好觉了,险些将眼睛都哭坏,你这样任性,是想将你娘逼死吗?”

    4

    木已成舟,陆老爷和陆夫人显然也铁了心,要成就二人这桩亲,陆云停心中再是不愿,对上他娘那双泪涟涟的眼睛,也说不出话。

    陆夫人和陆老爷也顾忌着陆云停的身体,不敢再气他,这事便就这么定了下来。

    陆云停就这么莫名地多了一个妻子,二人虽还未成亲,可有婚书,就算过了明路,等江于青再长几年,他们就要办婚礼。大周民风开放,好龙阳者颇多,尤以达官贵人更是以此为雅,可鲜有人会娶男妻,即便是娶了男妻也会再娶上平妻抑或纳妾,以绵延子嗣。

    陆云停正当年少,身子弱,从未想过风月事,可也不曾想过自己会娶男妻。

    还是这么一个男妻。

    陆云停有个算不得怪癖的习惯——他喜好好颜色的人,莫说揽芳阁的丫鬟,就是一个洒扫的下人都须得过了他的眼。陆云停交朋友亦是如此,面貌不佳者,根本入不得这位少爷的眼。

    江于青生得又瘦又小,面色有些蜡黄,姿态拘谨畏缩,若换了平时,陆云停看也不会看一眼,可就是这么一个人,成了他的妻。陆云停只消一想,就觉得太阳穴隐隐作痛。

    江于青没有读过书,听不懂陆云停说的“蛇鼠一窝”,可他知道,蛇和鼠都不是好的,陆云停也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厌恶,他心中明白,陆云停厌恶他。

    江于青抿抿嘴唇,又偷偷地看了眼陆云停,他想,陆云停厌恶他……也是情理之中。

    谁会想娶男妻?江于青想得开,也不生气,陆夫人和陆老爷买自己回来,还让他嫁给陆云停,只是认定了和他结婚,陆云停便能活下来。如今不知怎么回事,陆云停已经活了,说不得过些日子,那份婚书就做不得数了。

    突然,他听陆云停冷冷道:“你再看一眼,那双眼睛就别要了。”

    他大病了一场,声音沙哑,可却清凌凌的,让江于青打了个寒颤,犹豫片刻,嗫嚅道:“我不是江湖骗子……”

    “也不是坏人。”

    陆云停没想到他竟敢开口,目光落在江于青身上,审视意味十足,江于青浑身发僵,低下头,露出一截细细的脖子。

    陆云停说:“别以为蒙骗了我爹娘,进了陆家,这事儿就能这么算了。”

    “我想弄死你,”陆云停淡淡道,“轻而易举。”

    江于青哆嗦了一下。

    陆云停不想看见江于青,直接让他滚出去,江于青出了屋子,没了那股子弥漫的药味,屋外太阳大,竟让江于青觉出了几分自隆冬里逃脱出来的暖意。

    江于青这才发觉自己后背都湿了。

    他迟钝地想,这陆大少爷生得好看,玉人儿似的,可却吓人得紧。

    江于青本能地觉察出陆云停说想弄死他的话,不是在吓唬他,和村中人的咒骂不一样,陆云停是真的会弄死他。

    江于青不知如何形容,两年之后,识过字,读过书的江于青再想起今日事,心里浮现了几个字:菩萨玉面,蛇蝎心肠。

    5

    陆父、陆母对自己的儿子再了解不过,他们知道陆云停不喜欢江于青,只不过自打江于青入了陆府,陆云停便奇迹般地醒了过来,二人焉能不信那术士所言。在二老眼中,江于青就是陆云停的救命良药,是福星。

    相较于生死,陆云停的那点厌恶和抗拒,就微不足道了。

    何况,在陆夫人看来,江于青除了出身低,是个男孩儿之外也没什么不好。江于青性子柔顺,乖巧,听话,是个老实的,知恩图报的孩子。陆家是江洲大户,再往上数五代,也是乡野出身,二人的门第之见不深,否则也不会当真毫无芥蒂地就给二人写了婚书。

    陆母怀陆云停时伤了身子,以至于陆云停生来就体弱多病,对这个孩子自是百般疼宠。

    江于青救了陆云停,陆夫人对他更是看重。

    陆夫人是江南人,生得眉眼秀美,说起话来时温声细语,江于青从未见过这样的人,她拉着江于青的手,一口一个于青,让江于青诚惶诚恐,有些受宠若惊。

    江于青敏感,自然能觉察到陆夫人对他的善意和感激。

    江于青在家中行三,不上不下的,也得不了他爹娘的喜欢,家中大小事,江于青总是做的最多的。如此一来,陆夫人这份善意,便显得弥足珍贵了。

    投桃报李,江于青想,陆老爷和陆夫人虽然拿五十两银子买下他,但是对他很好,他们都是好人,陆大少爷不愿他做他的妻子,那就尽心照顾他。

    兴许是自小身子不好,陆云停脾气不好,见江于青成天往自己跟前凑,厌烦得连一个好脸色也欠奉。

    时下正当盛夏,江洲多雨,入了夜,突然就下起了一场急雨,淅淅沥沥的雨声连绵不绝,飘入了陆云停梦中。梦里也是湿漉漉的,陆云停好像又回到了那座画舫上,画舫悠悠地停在湖心,夹杂着谈笑声。

    突然,画舫进了水,船上一片兵荒马乱。

    陆云停正在思索如何离开时,不知被谁推了一把,生生跌入水中。

    这是冲他命来的。

    陆云停不会水,甫一落入水中,水就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,钻入他的耳中,口中,刹那间,连尖叫声都远了。

    “大少爷,大少爷,”几声低唤穿过了重重水浪钻入水中,陆云停猛地睁开眼睛,就对上了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,他才发觉是陷入了梦魇中。

    陆云停胸腔内的心脏跳动得剧烈,过了好半晌,他才缓过神,直接就看见了坐在床边的江于青。

    江于青正担忧地看着他。

    陆云停身边离不得人,江于青索性睡在一面屏风之隔的榻上,雨夜多惊雷,将江于青吵醒了。这是他头一夜独自守着陆云停,心里不放心,下意识地走到床边瞧瞧陆云停,就发觉他白着脸,满头大汗,双眼紧闭着,显然是在做噩梦。

    江于青说:“大少爷,做噩梦了?”

    陆云停醒后依旧有几分心有余悸,闻言却不愿露怯,皱着眉说:“谁让你坐我床上的?”

    他一开口,声音已经嘶哑了。

    江于青一个激灵,就站起身,有点儿无措地看着陆云停。陆云停闭上眼,吐出口气,方摆脱了溺水的黏腻和窒息感。窗外雨下得大,不时传来轰隆隆的雷声,也不知要下到何时。

    江于青已经去倒了杯水回来,水是温水,他这几日有意地学着留春和引月如何去伺候陆云停,“喝点儿水压压惊。”

    陆云停盯着那几根端着杯子的干瘦手指,眉毛拧了拧,到底口渴,伸手接过水喝了半杯。温水入喉,五脏六腑都似得了熨帖,脸色也缓和了几分。

    “小六呢?”陆云停问。